那年初夏,栀子花香正浓。朋友送来了一条生龙活虎的鳗鱼,还有半箱子大小不一的梭子蟹。
这条鳗鱼,比之普通海鳗体型略小、长度略短,背部带灰色,大概八两左右大小。切段蒸熟后,一筷子下去,便感受到充满弹性的胶原蛋白在指尖颤动。一入口,那无法言传的鲜美满口四溢。而后我迫不及待地取了一只浑身通红、个头不大的梭子蟹,白色夹杂着淡黄的蟹黄已经把蟹盖和肚脐都撑开了。稍微一用力,整只蟹盖从蟹身上脱离开来。那蟹白夹杂着蟹黄就如刚刚出壳的鸡蛋,闪着润滑细嫩的光泽。湿滑的蟹黄一入口便在舌尖上洋溢开来,未到喉间就化了。蟹白在唇齿之间流转,那甘甜醇香,怎一个“鲜”字了得。
一般人都以为名贵、个大的海鲜是上品,其实只有在海边土生土长的人才清楚,那近海捕捞上来的应季小海鲜才是海洋里的精髓。大海鲜大多饱的是眼福,多吃了会腻。而小海鲜饱的是口福,再怎么吃也不会厌的。无需过多的佐料,吃的就是它的原汁原味,略微运用一点老祖宗传下来的智慧和技巧,就能让鲜味出脱得淋漓尽致。烹制小海鲜如同居家过日子,从小处着眼,用心经营,方能持好家过好小日子。
一撮面条,加几条小杂鱼,放三两只小白虾,搁几只花蛤,撒一把葱花,就是一碗百吃不厌、鲜美无比、足以裹腹的海鲜面了。而这味道,更是漂泊在外的游子们心中无可替代的家的味道了。只要住在海边附近,一年四季的口福是不会间断的。正月时节近海捕捞到的玉秃鱼个头虽小却最为肥美,加点料酒、滴点鲜酱油,清蒸六七分钟,便是一道原汁原味的美味佳肴了。二月里那井岗脚趾头滚圆肥厚,红烧后撒一把葱花,烤的干巴巴的下酒特别过瘾。桃花盛开时,浑圆滚壮的鲻鱼鳞光闪闪,添一把自家腌制的咸菜做汤,吃的时候别忘了抓紧头皮哦。四月份自然是大啖川乌的最好时节了,这川乌尤以象山西沪港的为上品。川乌本身来自于东海,东海是四海中海水最为清澈的,它们繁衍后代必须有淡水冲刷才行。每年的三四月份川乌们在这里交配产卵,由于历经了咸夹淡水的洗礼,不但因此成就了西沪港川乌世间不二的鲜美肉质和口感,还富含了比其他港湾的川乌鱼更高的蛋白质和营养价值。不管如何烧制,都万变不离其宗,汤鲜肉漂。
四月中下旬,小小虾姑肠满膏肥得几乎剥不下壳来。有时候碰到虾蛄太多时,除了水煮外,就把它们剪成小块,撒点盐加点姜丝腌制一下,隔两天便可食用。腌制后愈发鲜嫩的虾蛄肉“哧溜”一声被吸进嘴里滑入喉咙时,那滋味只有尝过得人才懂。五六月自然是梭子蟹和基围虾最肥美的季节了。七八月后,青蟹成为主角,或清蒸或煲汤,总会以不同的姿态充斥在各家各户的餐桌上。有时候青蟹多了,就拿些满是红膏的雌蟹,用茴香桂皮等香料和调料做上一些酱青蟹,速冻保存着,随时可取出解馋、待客。待到天气转凉,大海鲜纷纷上市,小海鲜们也慢慢地退出了最辉煌的时期,为来年给人们提供更丰硕的美味而休养生息。那时也就铜盆鱼和剥皮鱼之类的比较肥硕,壳类的小海鲜基本上如同嚼蜡了。因一年四季小海鲜几乎不会间断,所以海边的人都极少制作我们老宁波人嗜吃的咸货和干货,最多就是用酒糟做些糟鱼糟虾之类的,馈赠给都市里的亲戚好友。
听海边长大的人说,以前的海洋资源可丰富了。每逢大潮过后,街道两边排满了充斥着海风腥味、靠捕捞小海鲜为生计的赶海人挑回来的一担担小海鲜。赶海人来不及拧干身上被海水打湿的衣服、擦去腿上沾着的泥巴,就大声招呼起四面八方赶来的买主们了。那张牙舞爪的小梭子蟹们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来来往往,横行霸道着却依然爬不出渔民的竹筐子;活蹦乱跳的野生小白虾里,偶尔夹杂着几只透明如玉的基围虾;金灿灿的小梅童鱼往往在最短的时间内被抢光。特别是手指那么粗细,背上爆着一条条青筋似的长满红膏的小虾蛄,啪嗒啪嗒地弹跳着,一不小心手指便会被它扎出血来。当然还少不了乌漆嘛黑、滑不溜秋的弹涂鱼和各种蛏子、花蛤之类的贝类,偶尔还有几只小小的八爪鱼紧紧地吸附在塑料小瓶子里,等着识货又肯花钱的主顾来买走它们。有时潮涨潮落,赶海人回来得晚了,小海鲜一时间卖不完,周边的居民就会去捡点便宜货。特别是六七月份小梭子蟹最肥美的时候,每家都是拿脸盆装回满盆的蟹来,然后少许的姜片、葱段垫底,只需略微撒点盐,烤上一大锅子,就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聊天休闲时的零食了。往往都是掀开蟹盖,吸掉那如剥壳鸡蛋一样肥美的蟹黄蟹白后,就直接把蟹给扔掉了。前些年由于乱捕乱捞,绝户网的出现,海洋资源越来越匮乏了,若没有禁渔期的控制,很多海洋生物几乎都要绝种了。
因心心念念地想着小海鲜那让人欲罢不能的鲜美滋味,我和几个老友一起来到了位于象山泗州头那家以提供本地小海鲜出名的“溪口饭店”,老食客们总会在小海鲜最肥美的季节光临此处。那是一个农家大院,下厨的都是从附近擅长做拿手好菜的村妇里挑来的。地上放满了至少三四十种小海鲜,很多都是我们平时都没见过的。大家兴奋地围在边上,时不时地用手去拨弄一下活蹦乱跳的鱼儿虾儿。不一会,那么多种小海鲜在几个阿姨粗糙厚实的手里,于热气升腾中变成了土豆青蟹羹、红烧杂鱼、 葱油花蛤、红烧望潮、......红糖沾麻糍、海鲜炒年糕等当地最负盛名的点心也鱼贯而上,一桌原汁原味、色彩丰富的海鲜大餐呈现眼前。那时正逢皮皮虾最肥硕的季节,整条的红膏镶嵌在微微紫色的肉里硬结结的越嚼越有味。红烧望潮看起来缩成一团,入口却是极其脆嫩。被列入象山十大名菜的土豆青蟹羹,我们虽然都快吃得撑不下了,还是喝到舔碗底为止......置身在这农家大院的天井里,边上丛生的芦苇飒飒作响,人间烟火味氤氲环绕,怎不叫人心醉神迷、恋恋不思归呢?
这是一次今生难忘的海味大餐,我亲眼看着渔家人用灵巧的双手、朴实的烹制,把各种鲜活的小海鲜做成了齿颊留香的美味。年少的时候,我们总是通过大哭大笑来宣泄自己的情感,而长大以后,我们学会了把苦涩埋藏在心里,把幸福做成美食,呈现在四季的餐桌上。小海鲜,更是沿海地区的人们最常用来表达对亲人、朋友情感的食材。当我们远在都市里享用美味的同时,除了感谢那些付出勇气和劳动的人们,是否更应该心存敬畏,感谢大自然对人类的恩赐呢?